温辰旻Wansenman


| 科技藝術的文化語境:AI藝術實踐的文化潛在空間與異質經驗
Culture  Context  of  Technology  Art: The Cultural  Potential  Space  and  Heterogeneous  Experience  of  AI  Art  Practices
| 04-2024


「最具特色的科幻寫作並沒有認真嘗試想象我們社會體系中的“真實未來”,而是將現在作為未來的想象中的過去。——弗雷德里克·詹姆遜(Fredric Jameson)《未來考古學》」



  在未來學視野下,德國媒體理論學者西格弗里德·齊林斯基(Siegfried Zielinski)的媒介深層時間觀,打開了對文化語境下的另類媒介實驗,成為對媒介思維創想的另類可能。其著作「Variations On Media Thinking」,提到從人類智力史上的“Master thinkers”現象,敢於以博古通今的視野,打開思維僵局,建構另後世驚嘆其創意性的“Master Model”(科學與技術史)。文化考古在看似已成定義的框架之下,思考獲得逃避的可能,通向可能延展的可誤之學。媒介感受的重新再發生,因其模擬性以及互動的方式,如同代入式的感知過程,也是對所謂真相的再次模擬生成。這種建構方式不僅作為一個對媒介觀察與文化實驗的組合描述,更是一種思考當下的方式,即一種存在於傳統理解框架之外的認知策略。基於過去不存在的未來的討論是否可行?就像我們在研究非洲未來主義(Afrofuturism)時,會被時間維度的過去、現在、未來的雜糅令人驚嘆的創造力和非西方中心的美學所打動。在面對非洲/美國黑人文化與技術發展的文化討論中,我們可以從批判的角度重新審視華裔當前的挑戰與反思。

  「有趣的是,以非洲未來主義視野打開一個另類的文化空間的創作策略,啟發後來的海灣未來主義以及中華未來主義(Sino-futurism),並將在離散文化語境中相繼展開。另一層值得關注的是,目前對於中華未來主義的討論基本是在西方世界,其受關注程度要高於中國國內,可以說是外界創作者對於中國未來的想象。這種有關中國面向未來的時間性的概念,實際上在千禧年前後,在一群推測小說(Speculative Fiction)創作群體中共同塑造的一個術語所出現 【1】  。實際上其應對的對象,是以地理層面上的現代中國作為對象分析。某種程度上,離散華人在西方中遭遇到的身份困窘的一個外在表現,以何種語言以及何種文化自處,以及構成自身身份認知與立場的選擇表達策略,這就必然導致了中華未來主義的關注與塑造群體是由既能感受中國當下現狀,又在西方世界有身份認知困惑的群體所形塑,在各文化間的沖突與多樣性間的以中國文化作為背景板的未來想象。」【2】 

  我們回到稍早前的上世紀30、40年代,在關注中國早期科幻創作時,可以看到一部名為《探月姻緣》的科幻粵劇,不同於傳統中國戲劇對於玄幻、夢境等超現實題材的表現,該粵劇將私人火箭、太空衣、電視傳真機等創想式的科技產品融入到戲文的唱詞中,當然在當時許多同類題材作品中的大膽諧趣表現方式,更多只是博君一笑。但其實就戲文中英文入粵劇,其實是很早的一件事情,像香港流行音樂被叫作香港貓王的許冠傑,使用方言或者是英文詞、舶來品入文化實踐中,這種“盡皆過火”的拿來主義實際上並非港島獨有。我們談論文化語境,某種意義上會發現是一種流動的,平等的看待所有其他文化的東西。如果我們再「番尋味」一些,會關注到早期的中國科幻小說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1902),該著作暢想著的西歷1962年的中國未來歷,其文化演繹原型有一定的歷史考究,我們可以在其後來研究海外華人的文章出現的《中國殖民八大偉人傳》(1936)中體現,對於中國這個東方文明的想象,可以看到如中華未來主義以及李歐梵(Leo Ou-fan Lee)這位香港學者在 2000 年前後提出華人自己的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應該是什麽樣子。一個擁有強大生命力的文明在遇到了外來文化的時候,塑造文化的道路應該是什麽?像中華未來主義這個出現在海外華裔文化中的他者想象,似乎可以與東方主義相並論,西方人如何想象東方,以及塑造東方的自我他者反饋(Other Feedback)這一系列後面值得討論的一些文化議題,都是充滿著他者的凝視以及不可逆轉的文化延異。




《探月姻缘》中国早期科幻粤剧(左图)
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1902)(右图)


  在考察東南亞藝術生態時,會看到一些有趣的東西。比如說峇峇娘惹(Perankan)作為南洋華人族裔的稱呼,成為了當地的民族生態的一支,但很明顯地看起來似曾相識,但是有點怪異,甚至是叫做“視覺痙攣”的東西。個人覺得視覺痙攣就是看到一些覺得陌生但又熟悉的東西在里面。我們今天講的其實是跟文化語境有關,以「蘭芳共和國」【3】 為例,位於南海的最南端的一個消失的華人社群,我們以現代國家的文化地理去看的話,這里附近是馬來西亞、新加坡以及印度尼西亞是屬於它的一個文化延伸地。歷史策略類遊戲——文明V,將這段歷史以土地並擴的方式作為遊戲規則,比如說玩家可以成為蘭芳共和國的領袖,去開拓疆土,這個遊戲衍生出來的文化現象,即共同體驗過遊戲本身的玩家在線上組成的虛擬社群,可以被看作是跨文化身份認同的有趣體驗,也許一個白人小孩,或者非亞裔玩家也有可能就在玩的過程中與這段文明的親歷者共情。這是一種非常主觀的虛構真實,它不一定是客觀或者是考古上的第一發現才是能被稱為“正史”。

  「雖然商業歷史策略遊戲不能作為真正的歷史表現媒介,但它可以成為一種寶貴的工具,有效地教授、獲取和生產歷史知識。雖然以歷史為主題的遊戲本身並非歷史性的,但它們在歷史學習中有著獨特的地位,因為它們能夠提供豐富的模擬環境,培養必要的概念模型。」【4】 

  因為蘭芳共和國出現時間非常早,是一七七七年到一八八四年滅亡,所以它實際上是沒有出現圖像資料記載,後人根據當時那些傳記以及民間傳說進行補充。在機器學習訓練的過程中使用當時荷蘭殖民者的圖像檔案,如擁有的大量關於當地的類似於他者文化現象的考察成果。作為重塑與啟發的中華未來主義,對於中國是一種必然的未來的這樣想象,它實際上也可以成為歷史科幻的經驗本身。南洋地區本身所特有的一種獨特的中華審美,成為值得“視覺痙攣”的對象。實際上那些生成圖像,很多時候是抱有狂想式的文化實驗。比如說到恐怖谷理論,其實在機器仿真的這個層面上, AI 已經做到了比機器仿真的恐怖更恐怖的地步,因為實際上那些圖像生成出來的不存在的個人,又有一種非常真實的感覺,好像他是在某個地區是曾經出現過的人物,我們所經驗到的文化實驗,如同集體潛在記憶空間里面出現的一個平均值,這不再是單純的圖層或者是文本到圖像(text-to-image)。而是作為整一個社會、文化裹挾進去最後變成一個最後看似唯一的且富有解讀性的視覺圖像。關於文化的變體以及不同的版本,所衍生出一種新的記憶空間,以及身份認同的一種另類塑造。    2022 年《nature》雜志有一篇文章提到,DeepMind聯合威尼斯大學的人類學系、牛津大學經典學院的研究者,探索利用機器學習來協助歷史學家更好解析古希臘銘文,從而更好了解古代歷史,打開了AI與歷史學者之間的合作潛力。【5】 運用深度神經網絡(DNN)修覆補齊受損的歷史銘文,“Ithaca ”為文本修覆任務生成幾個預測假設,供歷史學家利用自身專業知識進行選擇,實際上也推出了一個真實性如何構建的問題。

  回到本次論壇的研學議題中,以開放媒體系(Open Media Lab)的本科教學為例,在“中國古代技術與元宇宙”的創作延續上以及議題關注上,在討論中國古代科技時,什麽才是中國古代科技?與虛擬空間的關系是什麽?好像古籍中有提及,即是“古代”的當前時態或是“中國的”即是本地與舶來品的比較,但認真深入了解後發現技術的發明並非具有時空連續性,由於生產力作為區域社會存活的主要手段,被不斷保密銷毀,同樣的技術被不斷發明。又比如“西洋奇器”,在介紹西方科技時的斷代不明,導致對技術背後的歐洲社會發展的誤判。延伸出藝術與科技的關系,我們常常把科技當成是一個文明的斷裂的因素,或者是突然加入到“自然狀態”的文明演化中,技術本來就是文明整體連續的一環,在討論歷史包括比較在地或本土時,文化語境的研究恰恰將技術介入作為一種連續性,而且延續我們過往的文明作為鏈接。



中國美院開放媒體系本科教學「中國古代技術與元宇宙」創作課堂現場(2022)

  「人工智能目前數據庫的訓練,背後所隱含的意識形態偏見,以及不同的脈絡與文化背景,而非真正中立的機器學習。其中所體現出對於的歷史脈絡、文化語境的深層思考是作為藝術創作實踐者,所不能離開的文化語境。人類作為主體的歷史書寫所建立的“資料庫”,在人工智能訓練的模型庫中成為反身經驗的他者對象。而AI存在的更為本質的問題是在機器學習過程中,數據誤差和偏見往往會被放大,即 “Garbage in, garbage out”(垃圾進,垃圾出)。我們在進行關鍵詞輸入時,勢必要有自身關注的“資料庫”進行檢視,而創作者面對人工智能發展迅速的焦慮,實際上迫使創作者追問塑造其認同以及周遭事物與自身關系的文化語境的形成。」【6】 

  實際上,我們可以看到在科技以加速狀態發展的當下,一個日益凸顯其流變性和創新性並行的文化實驗空間正在打開。人工智能的快速成長、技術碎片化與數位身份的分靈、文化傳播媒介中的AI生成式震蕩、數位孿生化下意識邊界的模糊,已然在當下成為了人們無法回避的生活日常。人工智能的深遠影響作為現代科技發展的關鍵部分更是敲打著使用者,作為人類需具備更為敏銳的感知以及深刻的思辨能力。藝術創作者如何在這場技術革命中,找到自己的創作語境以及文化其深層的內涵,如何通過研究型實踐帶動創作展開文化實驗性的藝術行動,是近幾年不能忽視的重要議題。而文化語境作為人文學科最為重要的學術陣地,追問著此刻使用人工智能平台輸入「prompt」的用戶們,人類的價值是什麽?不可被替代的人類數據庫為何?社群發展的集體認同如何書寫?在後人類時代、AI時代,中華性意味著什麽?借用高世名先生的表述,一個民族的文化絕不僅僅是一種聲音,不管這種聲音在說“是”,還在說“否”。它應存在更加深沉的意義,沉澱著無比豐富的內涵,一個民族的發育與進化,完成於人群的聯系於組織,同時它塑造了每一個成員的性情和思想世界。



笔者,「蘭芳實現」LanFang_Reality(2023),AI 科幻、影像



註釋:

 【1】  Gabriele de Seta. Sino-futurism as Inverse Orientalism:China’s Future and the Denial of Coevalness(作為逆向東方主義的中華未來主義——中國未來與對否定共生性),University of Bergen/Norway. SFRA Review 50.2-3,Spring-Summer,2020

 【2】  引自:筆者論文,《他者衍異:從印尼華裔離散藝術到中華未來主義》,中國美術學院,P.113.

 【3】 華人在十八世紀十九世紀到達南洋,以宗祠的形式組織群體活動,在當時稱為「公司」,但其實更多的是一種自治的概念,類似於一個共同議會。公司有自己發行的貨幣,軍隊,行政管理,這在後人看來,被認為是一個比美國還要早六七十年的地方民主治理形式,在這里無論是從哪里來,客家人或者潮汕人沒關系,可以重新融入成為當地的機會,實際上後人對於這段歷史傳說的記敘是一種理想化的中華文化的變體。

 【4】 Rolfe Daus Peterson, Andrew Justin Miller, Sean Joseph Fedorko, The Same River Twice: Exploring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 and the Value of Simulation in the Total War, Civilization, and Patrician Franchises, Playing with the Past—— Digital Games and the Simulation of History, Bloomsbury Academic (2013). P35.

 【5】 他們提出了首個可以恢復受損銘文缺失文本、識別原始位置並幫助確定創建日期的深度神經網絡 —— Ithaca,它是以荷馬史詩《 奧德賽 》中的希臘伊薩卡島命名,在之前的 Pythia 工具上構建並進行了擴展。研究結果表明,當單獨使用時,Ithaca 在恢復受損銘文文本方面的準確率達到了 62%。相比之下,參與的歷史學家的準確率為 25%,不過他們使用 Ithaca 可以將這一數字提升到 72%。同時,Ithaca 在識別銘文原始位置方面的準確率達到了 71%,鑒定它們的年代只與真實日期範圍相差不到 30 年。歷史學家已經使用 Ithaca 重新評估了希臘歷史上的重要時期。該研究使用機器學習進行銘文識別,他們提出了 Ithaca,這是一種經過訓練的深度神經網絡架構,可以同時執行文本恢復、地理歸因和時間歸因任務。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586-022-04448-z

【6】 引自:筆者論文,《他者衍異:從印尼華裔離散藝術到中華未來主義》,中國美術學院,P.118



——發表於「畫刊」ART MONTHLY--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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